初見馬可,印象最深的,是她的全無粉飾。素顏、白布衣、腦后一條烏黑的麻花辮。這個造型,已維持了十年,即便在她被冠以“國母御用設計師”之后依然如此。在華麗的時尚界,她是一個奇特的存在。
當她坐下來,輕聲細語地開始講述,你很快會發(fā)現(xiàn),她與時尚圈的格格不入,不僅僅在于外表。作為一個服裝設計師,她對時尚、設計、美、商業(yè)和財富,有著遠離浮華,甚至過于沉重的思考。她擔憂人類物欲過度導致的生態(tài)危機、嘆息全球化造成的傳統(tǒng)文化的消亡,呼吁設計師們要承擔起生態(tài)、道德和文化傳承的責任。就好像她首先是一個思想者,碰巧還喜歡布料和縫紉而已。
馬可是中國最早的本土服裝設計師。1996年,她與前夫在廣州創(chuàng)立“例外”,開創(chuàng)中國設計師品牌的先河。在那時她就認定,她設計的是“服裝”,而非“時裝”,她要傳播的是東方女性含蓄而內斂的美。“例外”很快獲得了成功,但她對設計的極致追求,讓她與前夫在經(jīng)營理念上的分歧逐漸加深至無法彌合。2006年,從“例外”出走的馬可在珠海創(chuàng)立“無用”。這個從名稱到設計都特立獨行的品牌,成了馬可執(zhí)拗地踐行她被外界戲稱為“反市場、反商業(yè)”的設計理念的實驗場。
在品牌創(chuàng)立之初,馬可受邀去巴黎參加過兩次時裝周。但在初嘗成為世界一線設計師的滋味之后,馬可清楚地意識到,她不屬于時尚界,“我內心要做的服裝,跟時尚界這種矯揉造作的東西,完全不是一回事?!蹦菐啄辏絹碓蕉嗟刈哌M民間巷里、偏遠鄉(xiāng)村,傾心于尋找各式即將失傳的手工技藝,包括織染、縫紉、工匠活兒。然后她決定,要將這些連手藝人自己都認為已經(jīng)“無用”的東西保存下來——不是待在博物館里,而是真實融入城市人的生活中。
一轉眼,“無用”已十年。如果不是因為彭麗媛隨習近平出訪時那幾套讓人驚艷的裝束,讓人們尋寶般找出了背后的馬可,她可能還在珠海郊區(qū)的工作室里,過著隱士般的生活。她做設計時會長時間獨處,最多有幾只貓狗的陪伴。她會扛著鋤頭與工人們一起下地,種植用來提取染料的植物。工作室里的十多名女工靠著天光和一雙手,連電都不怎么需要,從紡紗、織布、縫制、到繡花、染色,全手工完成,每年最多出產幾百件衣服,沒有任何兩件一模一樣。
馬可極度低調,在第一夫人的裝束成為焦點后,她只淡淡地表示,她們熟識于多年前,彼此欣賞,別無贅言。達官顯要紛至沓來,希望請她做設計,也被她一一拒絕,因為她決定,“一生只做一件事”。
她的理念,用她自己的話,總結為一句:奢侈的清貧。可以理解為,物質上的清貧,精神上的奢侈。在接受我們采訪時,她進一步闡釋:“當今世界,奢侈已不再奢侈,唯有清貧最為奢侈。在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里,奢侈一定不是以價格為標簽的,而是以精神價值或者說人格氣節(jié)作為對高貴的理解?!?/p>
我們對馬可的采訪,經(jīng)她允許,破例在她開設在北京的“無用生活空間”里拍攝。這個隱居在東城區(qū)中國美術館身后的空間于2014年開啟,分成兩部分:“家園”用以展示和售賣馬可設計、純手工制作的服飾及家居用品;“展廳”用來推出她策展的、和傳統(tǒng)手工藝相關的主題展覽。
在這里,我們得以近距離欣賞馬可的設計。衣物多以棉麻絲為原料,溫軟厚實,細針密縷,剪裁風格極富東方氣質,盤扣、印染、裙裾飄飄。衣服價格不菲,單件售價數(shù)千甚至萬元以上。這一點讓馬可受到質疑——不是說要清貧生活、回歸簡樸嗎?馬可對此則十分坦然。她說,純手工制作過程繁復、產量極低,和流水線上的大規(guī)模生產截然不同,而且,“無用”的衣服經(jīng)久耐穿,一件可以抵上好多件機器制作的廉價成衣。時裝會讓人產生無止境的購買沖動,但一個人的衣櫥里只需幾件“無用”,就足以滿足四季所需。
即便如此高價,但由于產量過低,“無用”要做到盈利也非易事。不過馬可好像不太在乎。“我不會把商業(yè)目標作為追求。我是一個隨緣的人,看重因,不看重果。我只在乎我的初心。”
坐在自己設計建造的“無用空間”里,馬可顯得自在和自足。她如數(shù)家珍地介紹一什一物:一個手編的竹籃、一塊麻織的窗簾、一張回收后重新打磨的木桌……奇妙的是,這些粗看并不起眼的器物,細細把摩之下,都呈現(xiàn)出一種安穩(wěn)沉靜的美。拍攝前,我們找了一個窗前的角落,隨意拉過一條長凳讓馬可坐下,將她身后的一些家什稍稍歸攏,鏡頭一開,竟像是一幅靜物油畫。
采訪接近尾聲時,馬可談到自己和家人,露出了活潑的神情。她把辮子拉到胸前,告訴我們她的頭發(fā)都是自己剪的,她也從不去美容院,從自己和家人做起,降低物欲,減少消費?!拔遗畠旱念^發(fā)是我和我先生合作剪的,理發(fā)師沒法賺我們家的錢,”她笑呵呵地說。
因為與前夫共同創(chuàng)業(yè)然后漸行漸遠的故事廣為人知,馬可現(xiàn)在的個人生活讓人忍不住好奇。見她自己透露了細節(jié),我就追問了兩句。她大方說,現(xiàn)在的先生與她在理念上高度契合,這個空間就是夫婦倆的共同作品。
同為女性,聽到這個,讓我發(fā)自內心地為她高興。精神富足獨立、做自己愛做的事、又有志同道合的伴侶,這應該是絕大多數(shù)女性渴求的生活。“無用”或許過于小眾和高冷,但馬可并不孤獨,這對她而言已是足夠。
以下是我和她的部分采訪實錄:
問:創(chuàng)建“無用”前后,你對時尚界經(jīng)歷了一個怎樣的思想轉變過?
答:在2006年我創(chuàng)建“無用”之前,去世界各地時尚之都參加各種show。我們看見那些T臺上的模特往往像芭比娃娃一樣被裝扮,把她們做成各種各樣的可愛的美麗的形象,腳踩十幾公分的高跟鞋。模特有時候會在T臺上摔倒,摔倒的時候攝影師還在后面起哄。我覺得這是讓人無法理解的世界。當時我有一個特別深的感觸:難道女人不夠美嗎?如果她夠美,我們?yōu)槭裁催€要這么刻意地去改變她?我知道穿高跟鞋的感覺,十幾厘米的高跟鞋跟刑具沒什么兩樣,穿著它是很痛苦的。但模特兒還要嫵媚,做出姿態(tài)。我覺得很可笑。在07年參加了巴黎時裝周的發(fā)布,08年參加了巴黎高級定制的發(fā)布之后,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屬于時尚界。
我覺得服裝應該是人內心世界的寫照,不是為了表現(xiàn)什么,也不為了附和某些人的品味,應該最真實體現(xiàn)穿著者的內心狀態(tài),并且讓她感到自在和放松。我內心想做的服裝,和時尚界的矯揉造作,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從巴黎回來以后,我一頭扎進對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探討,那幾年下鄉(xiāng)特別頻繁。中國貧富差距大,城市里的高消費和鄉(xiāng)村里的基本生活底線都無法維持,兩者形成鮮明對比?!盁o用”想建立鄉(xiāng)村和城市間真正友善的橋梁,把兩個世界聯(lián)通,而不是彼此漠不關心。經(jīng)歷了幾年的累積后,我希望可以通過設計,賦予美好的手藝一種現(xiàn)代氣息,使傳統(tǒng)古老的手藝能夠為城市中的人所使用。我覺得只有這有這樣的方式才能真正賦予手工業(yè)長久的未來。如果一直放在博物館或美術館里隔著玻璃觀察,它們一定會在我們這個時代消失。
問:“無用”如何踐行你的理念,實現(xiàn)你的目標呢?
答:“無用”出品跟外面的產品不一樣,都是純手工制作的,包括從服裝到家用紡織品到日用品。服裝是從紡紗織布開始的,我的設計也是從布料的設計開始的,從研究布料的纖維到組織結構,經(jīng)過織造和印染,完成整個布料,再到裁剪和縫制,最后使用純天然的植物染色。你在“無用”里不會看見金光閃閃的東西,不會看見高科技的化纖材料。我們全部材料都是純天然的,可以取之自然回歸自然,在生產和制作過程中不會帶來污染。
我們一年大概只能做幾百件衣服,因為我們加起來只有二三十個手工藝人,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做家具的。手工的東西無法大批量生產。所有在“空間”里看到的家居用品,都是純手工純天然材質制成的?!盁o用”的每一件出品都是唯一的,不能復制的。
我喜歡小而親密的團隊。我們在珠海是在郊外的一個一百多年歷史的公園里,七八十年代的小樓。四十多個員工,每天一起工作和生活,像一家人。手工藝人時間比較自由,如果家里有事情,有農忙假,隨時批。家里收麥子了就回去了,忙完了再回來。我不希望切斷他們和土地的根源,也不希望全部改變他們的生活,他們回到農村還是樸實的農民。一直以來我就覺得手工業(yè)是一個心手相連的工作,她如果心里面不愉快,就做不出來好的東西。
問:你曾經(jīng)把你的設計理念總結為“奢侈的清貧”,這如何理解?
答:當時在巴黎“奢侈的清貧”那一場發(fā)布之前,我有寫過一段文字,最后一句話就是說,當今世界奢侈也不再奢侈,唯有清貧最為奢侈。我們通常意味上所講的奢侈,更多是指一個品牌的知名度,一個品牌的價格。但是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里,祖先歷代流傳的優(yōu)秀的文化和藝術作品,奢侈一定不是以價格為標簽的,以精神價值或者說人格氣節(jié)作為高貴的理解。
問:在作為“世界工廠”的中國,最不缺的就是流水線上大量生產的價格低廉的服裝?!盁o用”卻堅持純手工,而且價格不菲。這樣能有多少市場呢?
答:純手工制作很緩慢,產量非常低,每年產量是有限的。光光靠“無用”一個品牌,是不可能滿足中國人的生活需求的的。但我看中的不是量,不是能滿足多少人,我看重的是我們推行的態(tài)度和主張,可以真正影響到多少人。在如何去平衡人與自然的關系方面,“無用”可以做一個示范,鼓勵更多人為環(huán)保和生態(tài)做出更多努力。
問:如此小眾的品牌能被這個時代接受嗎?如何保持經(jīng)營上的可持續(xù)?
答:我不能下定論。即便有商業(yè)目標數(shù)字,也未必能達成。最重要的是,只有真心付出,把精力專注于做好每一個產品,給使用者帶來愉快的感受,感覺到物超所值,才是商業(yè)發(fā)展的最大保證。我不會特別在意那個具體的數(shù)字。我是一個隨緣的人,看重因,不看重果。我只在乎我的初心。我無法要求人們和我想的一樣。最重要的是專心做一件事,并長期做下去。
問:能談談你是如何為“第一夫人”做設計的嗎?
答:我和她認識十多年了,九十年代末期她就開始穿我的衣服,一直非常喜歡。我們在一起有滿多話題,因為我也是一個癡音樂的人,我們經(jīng)常會探討音樂,包括西方的現(xiàn)代音樂跟中國民族音樂有沒有創(chuàng)新性的結合,我也會把西方非常好的創(chuàng)作和音樂人介紹給她,也會談環(huán)保公益。經(jīng)過十幾年,我不僅了解這個人,也了解她的精神境界和性格。我覺得她是個很親切的熟悉的人,不是高高在上。她可以通過她的個人魅力,向世界展示中國女性的形象:自信,獨立,內斂,莊重,高貴。
在給第一夫人做設計之后,前前后后接到了各種聲名顯赫的人的邀請,但是我全部拒絕了。我是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,我要把一件事情做好,必須要拒絕掉其它事情。如果我接受邀請,也許可以結識顯要人物,但服務的只是很少數(shù)人,而“無用”可以惠及大眾。價值是不一樣的。
問:作為一個設計師,你對自己的形象是如何設計的?你現(xiàn)在的形象,好像已經(jīng)好多年不變了?
答:都已經(jīng)十年了,應該會一直這樣下去。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,我也會有白發(fā)和皺紋,但穿著“無用”樸素的衣服,沒有什么絢麗的色彩和閃光的東西,這些是不會改變的。為什么束辮子?因為辮子是最懶的發(fā)型,最不需要時間精力去打理的。我的頭發(fā)是自己剪的,也沒去過美容院,是特別自給自足的狀態(tài),從頭到腳不需要依賴外界的人或物。我女兒的頭發(fā)是我和先生一起合作動手剪的,理發(fā)師沒辦法賺我們家的錢。把生活回歸到最簡單的狀態(tài)。盡量減少消費和購買,這是我在身體力行地實踐“無用”的理念。
問:你會覺得孤獨嗎?
答: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兩種狀態(tài)。我創(chuàng)作的時候需要獨處,需要極度的安靜和孤獨。只有在最孤獨的狀態(tài)下,才能接受來自天地的信息,這個時候可以達到完全忘我。創(chuàng)作好像是在積蓄能量和想法,但是也需要階段性地釋放出來,更多的與大眾去分享?!盁o用”不是為了一兩個人做的事情,也不是為我的家庭而做的事情,它是為了千千萬萬的人做的,這種理念是超越國界、種族和文化差異的。內心至真、至善、至美是全人類共同追求的事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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